你死去的消息,传遍以后,没有一个认识你的人,不为你恸哭,最可怜的,是你教的那群天真的小女孩们;她们叫着“先生”不住地痛哭。她们纯洁天真的小心,感到悲哀了。你装殓的时候,她们流着泪替你穿衣服,评梅!这一点应当骄傲了!这一些纯洁的天使,用她们极热烈的真诚之泪,来洗涤你在世的伤痕和劳绩,你大约可以安慰了吧!
现在我再告诉你白屋的情形。我记得从前每次来学校上课,当我开白屋门看不见你时,我心里就不知不觉的怅惘,有时并后悔,我今天来得太早。坐在这白屋里,又凄凉、又寂寞,由不得想起五六年前,白屋里的种种:那时候我们的交情,还是很普泛的,见面时除非谈些没要紧的话,其余的时候,便互相缄默着;那时我对于你的生平不很了解,我为了自己颠沛的命运,常艳羡你的幸福。不过有的时候,你一种难言的苦情的表露,很使我惊奇过,但我以为是我自己的误解;所以一直不敢向你动问,并且连我自己,那时纠纷难解决的恋爱问题,也不敢向你迸露一字半句。因此我们只有相视无言,后来我决定走了,决定去作绝大的牺牲了,你才含着凄苦的微笑对我说:“隐姊,我佩服你,你是英雄,你胜利了!我真不如你!”当时我听了这话,心里一惊,莫非你也处在我这种进退皆难的环境吗?我想问你个究竟,又怕你不愿对我说,我只得不说什么,离开了白屋,第二天我也就离开了北京!你那时还到车站去送我,我看见你含着眼泪……唉!评梅,就在这一刹那间,我们的灵魂沟通了,在这广漠冷淡的人间,能够无意之中,得到一个知己,也算是幸福了。但是昔日所认为的幸福,就是今日的苦痛,如果我们始终只是普泛的认识,你今日的绝然而去,我也不过说一声“可惜”完毕。现在呢,你的死竟刻上一道极深刻的伤痕,在我创痛的心上。唉!评梅,你的隐姊真太可怜了,你知道我这几年来,所受的苦痛,是接二连三地不断呵!在你病的时候,正是我哥哥丢下我年轻的嫂嫂和幼小的侄子们死去的时候。你想我那时的惨痛,向谁去诉说?还不是咽着眼泪,到学校去上课吗?有时候极想放声痛哭,但是怕别人忌讳讨厌,只得努力地忍下去,到夜深时,悄悄地在枕上流泪。唉!评梅!你从前总觉得你是孤苦的,但是你还有爱你的父母,还有许多了解你爱重你的朋友。说到你可怜的隐姊,那就太悲惨了!在这世界上,只有一个稚小的萱是她的亲人,父母呢,早已抛下她去了!现在爱她的哥哥,了解她的朋友,也都抛下她去了。唉!叫她怎忍回头过去,细想将来!唉!评梅,你从前曾允许为我料理后事,整理遗稿,立碑作传,现在你竟去了,这一切你所应许我的,反倒叫我替你办,天呵!这是怎么个安排呵?——唉!评梅,我每天来到不堪回首的白屋时,我便不禁泣然了,我坐在那长方桌的旁边,我总感觉到你是在我的对面。但是抬头细看,哪里有你的影子呢?有的只是那脑海中的幻影呵!有时我听见门外有高底鞋走路的声音,我总以为是你来了,然而每次我都是因失望而悲哀。有时我照着你常照的那面小镜子,我总觉你站在我的身后呢,于是我急转过身来寻觅。唉!斗室凄清,又哪里有你的影子呵?唉!评梅!这仅仅是一所小小的白屋,但是它装了我们俩悲哀和欢笑,在这小白屋中,你看见过我胜利的微笑;在这小白屋中,你看见过我悄流悼亡的泪。唉!仅仅四五年间,我们尝尽人间的酸甜苦辣的滋味。这一次我千里归来,本想和你相依以终,在这悲苦的运命中,互相鼓励、互相安慰,天公虽然苛残,我们也就感谢它,对于我们的意外厚遇了!谁知道,这一点小小的希望,最后也只是一场幻梦!唉!评梅!我这样不幸的人,还配更说什么!